Karl

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

[ゆきリサ]五日人间

2w+流水帐

OOC注意

没有文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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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愿能找到个地方休息片刻,

但愿能跋涉到前面的村落。

但愿千百年后从地底,

像野草一样生长出希望之果。

—— 奥玛·海亚姆


1.

纱夜告知有人给我寄信时我正躺在病床上翻阅一本音乐杂志,左臂上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有些痒痒的。今日的天气还算不错,午后暖洋洋的日光泻过窗户照在床头的柜子上留下一片柔和的金色。我既好奇又有些期待地接过纱夜递来的粉白信封,翻到正面,寄信人一栏里果然填着“今井莉莎”几个字。

那是一年半以前仲春时节的一个周日下午,彼时恰逢昆士都的冲突结束不久,部分在袭击中受伤的士兵和平民被转移到我担任负责人的喀布尔战伤医院接受救助。在一台截肢手术后,我接到了纱夜的电话,她说有一名自由记者到访。

我对媒体向来没有什么好印象,在我看来他们就像童话里恶毒的巫师,会在对话的森林里埋下无数陷阱,能将简单无害的信息加工成毒药,并以此为乐。也许应该让纱夜在医院门口挂上“谢绝采访”的标志,我想。

回绝掉,或是让纱夜替我接受采访,我并不擅长应付他们。正当我这样盘算着,电话那头纱夜却说她们正在向手术室这边来,我向楼梯口看去果然出现了纱夜和另一个人的身影。

老实说我并没有料到这位记者会是个漂亮的小姑娘,这是我第一次在阿富汗见到除自己和纱夜外的日本人,更别说是女性。她看起来年纪与我相仿,有一双孔雀石般的眼睛,脸上的笑容温暖和畅,让人如沐春风。纱夜告诉我下一台手术她必须参加所以接下来的事只能由我自己处理。我蹙了蹙眉,无论内心如何作想,出于礼貌我还是伸出手自我介绍道:“湊友希那,主治医师,也是这里的负责人。“

那位记者的神色微微一动,不过只有几秒,她握住了我的右手,热情而有力,笑着说:“我是自由记者今井莉莎,湊医生,很高兴能见到你。“

简单的寒暄后我例行公事向她介绍起医院的情况,这间医院是由非政府人道主义组织出资援建的,目前统共有七十多张病床,算上雇佣的当地大学生护士,医务人员大概有三十余人。

“刚来的时候这里只有我一个外科医生、麻醉师冰川纱夜和六张小床。”我对今井说,“无论是政府军、平民还是塔利班,只要在战争或是恐怖袭击中受伤都可以来这里免费得到救治。我们也在培养当地的医生,教授他们必要的知识技术。”

今井的身上似乎有一种莫名的亲和力,与以往见过的不断向你套话,咄咄逼人的记者们不同。她问了我很多问题,但没有一个参杂了政治、民族或是宗教,多数时候只是单纯地关心着医院的情况和这片土地上被战争蹂躏的人们。

我问她为什么,如果无法解决那些她不愿提及的问题那么冲突就永远不会结束,也还会继续有人受伤,甚至死亡。

她眨了眨眼思考了几秒,对我说:“大概是因为我没有立场去谈论这些事吧,但生命对于所有人都同样宝贵。在这一点上,会救治塔利班伤员的你们不也一样吗?”

是的,于不同文化环境成长起来的我们在很多方面都无法与当地人共情,但肉体和精神受到创伤时的巨痛却是任何人都能切身感受到的。

接着她又问及关于医疗器械和药品消耗的问题,说回国后想组织一些公益捐赠。

她的态度十分诚恳,让一开始将她与先前接触到的那些只是为了宣传意识形态而来的西方记者混为一谈的我有些愧疚。但我不善言辞,只能在沉默片刻后发自内心地道了一句:“谢谢,今井小姐。”

她笑了笑说:“叫我莉莎就好了,还有啊,最应该接受感谢的难道不是坚持在这里的湊医生你们吗?”

温柔的人,我也忍不住微笑起来,就像刚见面时候一样向她伸出右手说:“谢谢你,莉莎。”

采访结束时太阳已渐渐西斜,纱夜下了最后一台手术来提醒我到查房的时间了。莉莎小心翼翼地询问我能不能一起去病房看看并拍摄几张照片,我颔首同意了,前提是她全程必须保持安静,她开心地向我比了一个OK的手势。纱夜对我略微软化的态度感到奇怪,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但见我向她摆摆手表示没有关系,她也没再多说些什么。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工作时的滴滴声。在护士的协助下我和纱夜仔细记录着每个伤者的恢复情况,而莉莎就在后面默默地跟着我们,一个房间接着一个房间。

等做完这一切天已经黑透了,宵月的薄光流过云层,淡而清澈。

“里面没有我想象得压抑。”走出病房,步入回廊的灯光下时莉莎突然开口道。

这里没有痛苦、愤怒的嘶吼,只有劫后余生的安宁。

“因为他们都是幸运的。”我说。

纱夜这时也走了过来,她看了眼手表说已经八点多了,我和莉莎这才意识到我们还没有吃过晚饭。

我问莉莎住在哪里,她报出了一间宾馆的名字,是家可以接待外国人的酒店。我皱了皱眉看向纱夜,她的脸色也有些凝重,她对莉莎说道:“抱歉今井小姐,你刚到阿富汗或许不了解这里的情况,在喀布尔,几乎每一家允许外国人入住的高档酒店都曾遭到过自杀式的恐怖袭击。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到我们的宿舍暂住。”我将纱夜未说的话说完,“那里会相对安全一些。”

是相对而非绝对,就在几周前,离医院一条街外的某户人家被警察包围,听说里面搜出了几百个各式背包,装的全都是炸弹。

“可是这不会打扰你们休息吗?我的行李也还全都在酒店…”莉莎有些犹豫。

“没什么比安全重要,至于行李可以明天再拿,现在已经很晚了。”纱夜说道。

考虑再三,莉莎最终接受了我们的提议,于是安排好当晚的值班表后我们三人便一起回到了位于医院背后的宿舍。

得益于作为医生的习惯,这间两居室的公寓虽然简陋但十分整洁,准备晚餐时莉莎说什么也要为我们做一顿饭以作为收留她的感谢,我和纱夜拗不过她只得同意了。不得不承认,在料理上她似乎有种化腐朽为神奇的魔力,仅靠厨房里那些贫瘠的食材和简单的调味品竟然让我和纱夜久违地尝到了家乡的味道。

饭后我按当地的方式给莉莎沏了一杯茶,她尝了一口,惊到:“好甜!”

“不喜欢甜食吗?”我问。

她摇了摇头表示否认,又问我道:“湊医生呢?”

“不讨厌。”我说,高糖或高淀粉类的食物能促进血清素和多巴胺的分泌,它们是能让人感到快乐的神经递质。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可以给你烤曲奇哟,这是我的拿手甜品。”她笑道。

“嗯。”我喝着茶只是轻声应了一句。

“诶,湊医生真冷淡。”她坐在地毯上,翻着茶几上的报纸,下面还有我的几本杂志。“我可以看看吗?”她问。

我点了点头,恰好纱夜将餐具洗好回到客厅,也围着茶几坐了下来。

“这里还能买到关于音乐的杂志吗?”莉莎看着手中的杂志语气里充满好奇。

“那是她托转运药品的人从迪拜和伊朗带过来的。”纱夜替我答道。

“湊医生很喜欢音乐?”莉莎问。

“如果不当医生大概会选择做自由音乐人吧。”我不假思索道。

“很好奇湊医生的音乐会是什么样的风格啊。”莉莎笑道。

“话说回来,今井小姐为什么会想到来喀布尔呢?”纱夜岔开了话题,这也是我一直想问的。

“我在做一个关于‘战争中的人们’的专题,但从其它媒体那里能获得的信息都是已经被加工过的,多多少少会失真,所以我想来看看,想亲身感受一下。”她答道。

“阿富汗可不是一个好的目的地选择。”我说,“即使是去伊拉克或叙利亚,巴格达和大马士革也比这里安全百倍。”

莉莎看着手上还冒着热气的茶杯说:“其实我有一个朋友,她告诉我在喀布尔有家人道主义医院,是两个日本人在负责,所以我就想一定要过来看看。”

“如果是那位朋友建议你来的话,那么我也建议你最好和她绝交。”纱夜一本正经地说。

“没有啦,没有啦,是我自己要来的…”莉莎尴尬地笑了笑大概是不知道怎么接纱夜的话于是转而问道,“那湊医生和冰川医生最初又为什么会决定来这里来呢?”

“一些…”

“私人原因…”我俩低声道。

“啊哈哈…不好意思,是我冒犯了吗…”见我和纱夜似乎都对这个话题讳莫如深,她抱歉地说。

“没什么…”我说,却不也愿意继续这个话题。

“那么今井小姐准备在这里待多久?”为了不让气氛尴尬下去纱夜问道。

“emmm…既然已经来了我还是想再多了解了解这个国家,看看这里的风景,看看这里的人们。”莉莎说,“至于离开,目前定好的是三天后到迪拜转机。“

“那如果今井小姐愿意的话,这几天让湊医生陪你在喀布尔转转吧?” 纱夜突然提议道。

“诶?可以吗?”莉莎显然十分惊讶

“纱夜?我还有工作。”我皱了皱眉疑惑地看着纱夜。

“今井小姐一个人很危险吧?而且你已经连着几个月没休息过了,如果我没记错这周你还强行要求值了四天晚班。”纱夜说,“其实我和已经其他几位医生商量好了,给你放几天假,下个周六你再回来和他们换班,重要的几台手术都已经做完了,你不在我们也完全应付得过来。”

“纱夜,我才是负责人…”我对他们擅自做出决定感到不满。

“所以你更不能倒下吧。”纱夜看着我说。

我无法反驳她的话,况且莉莎一个语言不通又人生地不熟的外国女孩子一个人在这座城市确实过于危险,我是医生,如果让人受到原可避免的伤害,也是严重的失职。权衡之下我只得同意了纱夜的提案。

但莉莎显得有些惶恐,我问她是不愿意吗,她连连摆手道:“不不不,我就是有一点,受宠若惊?”

“没关系。”我说,“即使你不在明天纱夜大概也不会让我进值班室。而且你一个人的话确实很不安全,作为医生我不希望一个活生生的人在我眼前出事。”

“那就,谢谢两位同乡兼医生大人啦~!”她没再拒绝这份好意,笑着对我们说道。

商量好此事后时间已近午夜,考虑到纱夜明天还要继续工作需保证睡眠质量,睡客厅的任务便落在了我的身上。

四月的喀布尔天气还有些寒冷,漆黑的天空中看不到星星,只有一轮渐盈的月亮,清辉如水空明,四周很安静,能听到风摇动树叶的沙沙声,我裹在地毯上的被褥中望着那轮皎月,“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呢?”我想。


2.

尽管不用工作但在生物钟的作用下第二天我的身体还是很早就醒了过来,早晨软绵绵的日光洒在房间里,让人觉得温暖而不刺眼。纱夜的房间空荡荡应是已经去了医院,而莉莎似乎还在休息,公寓里如只有我一人般安静。

想着一会儿要出门,于是我决定先去车库将那辆许久没上过路的老式丰田手动挡汽车开出来。油箱里的油是满的,发动机引擎的声音也告诉我它工作正常,多亏了纱夜的定期保养车况看起来还算不错。

回到公寓时莉莎也醒了过来,她双手合十向我道歉,说因为连着几天的转机换乘和红眼航班实在有些疲惫所以睡过头了。我说没关系,反正不赶时间,而且现在也还早。

简单吃过早餐后我去衣柜里翻出一件带兜帽的宽松黑色大衣套上,虽然现在的阿富汗已比较世俗化,除十分虔诚的穆斯林外街上已看不到什么穿波卡*的女性,但合当地风俗将头发遮住仍是很有必要之事。我本想提醒莉莎也包上头巾,没想到她早已做好了准备。

我见过很多容姿出众的人,例如纱夜便是典型的东方美人,清冷淡雅,如竹如兰;又或是在医院里工作的那位普什图姑娘,高鼻深目,明艳动人;而莉莎与她们都不同,她很漂亮,但不是拒人千里只可远观的美,亦非万种风情带有侵略性的美,而是俏丽柔和如同春日阳光,温暖和煦的美,仿佛你伸手就能触摸到一般。

她对于时尚似乎颇有研究,只是休闲简单的长裙和一条阿拉伯风情的头巾在她的搭配下彷佛发生了什么化学反应,不过于招眼却有清新脱俗之感。

“这样穿会不会很奇怪?“她问。

“不会,很合适。“我淡淡地答道。

她的脸上依旧挂满了笑容,就像这个时节会在家乡盛开的桃花一般。

我开车载着她去之前预订的酒店退房,将行李搬上后备箱后我问她接下来想去哪里,她用试探的表情看着我说想去这里的贫民窟看看。

一个不太明智却无可厚非的想法,想要了解一个国家的真实境况就必须知道最底层的人民在过着怎样的生活。

我说那里时常有抢劫,而且两年前还有一个外国记者在那里被绑架了,被关在地窖里28天后才被放出来,真的要去吗。

她似乎犹豫了一下但不过几秒就立刻答道:“要去!“

我看着她翠色的眼眸,里面写满了坚定,我转过头点燃汽车的引擎,说:“好。“

喀布尔的贫民区在包围着这座城市的山区之中。几千年的时间里,穿过城市的喀布尔河已近干涸,但兴都库什山依旧巍然屹立。

车在城市的街道上缓慢爬行着,也许只有在堵车这一点上喀布尔和世界上其它大城市没有任何不同。莉莎隔着车窗向外望,指着天上的一个物体问我那是什么,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一艘飞艇。喀布尔的天空中总是能见到飞艇,稍微抬头,就能看见它被网在错杂交织的高压电线之间。

我说那是美军的飞艇,美国人通过它来监视城内的动向。

莉莎盯着那艘飞艇若有所思,而我对眼前拥堵的交通状况逐渐烦躁起来。没有人会喜欢堵车,更别说这是在喀布尔,你永远无法知道自己附近的某辆车会不会在下一秒发动自杀式袭击。

“湊医生在这里待了多久了?“莉莎突然开口问道。

“五年。“我答道,”大学毕业,拿到医师执照我就过来了。“

“竟然这么久了吗?湊医生的家人没有反对吗?毕竟是这么危险的地方。“她好奇地问道。

“我没告诉他们我要来这里。“我说,”我只告诉他们要去国外工作,没有提到是去阿富汗。“

“那他们现在知道吗?“

“知道。“不过山高水远,伸手莫及。

“你呢?“我转而问她,”你来这里家里人知道吗?“

她笑着摇了摇头,说:“他们都以为我是到迪拜。“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车终于驶出了闹市区,再向前走路过两个清真寺便来到了山区脚下。这里有一小片手工厂,生产一些简单的生活器械。我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将车停下再步行到主干道,刚过去便有一群孩子涌了过来,并不是要钱,而是好奇,他们围着莉莎想要和她合影。和我想的一样,她很受小孩子欢迎。这时莉莎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袋糖果分发给那些小孩,因为语言不通无法交流,她只能摸摸这些孩子们的头。

我帮他们拍好照片准备道别,这时其中几个孩子的母亲走了过来,用普什图语对我们表示感谢并和我寒暄了几句,之后我便带着莉莎继续向山区走。一边向前走莉莎一边问刚才那位女士和我说了些什么。

“她说最近喀布尔挺安全。“我答道,”已经有半个月没发生爆炸了。“

“这真的算是安全吗…“莉莎吐槽道。

越往山上走越是安静,周围的房屋差不多都是土坯建筑,如果没有头上蛛网般交织的电线这里几乎是个让人感觉与现代化绝缘的地方。风里面夹杂着大量的黄沙,呼吸间甚至能感觉出其中的颗粒感,空气干得剌人,我在前面走着,莉莎一声不吭地在后面跟着,四周过于寂静,我的心里忽然觉得空了一下,停下脚步转过身去,莉莎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下略带疑惑地看着我,我伸出一只手给她,“怕你走丢了。“我说。

终于,附近开始出现三两个孩子,他们在赶着毛驴驮运东西。不远处的土屋门口有一个老人坐在门槛上吸烟,我看了一眼莉莎,能看出她想要过去问些什么,便牵着她走了过去。

“不好意思,您是这里的居民吗?“我将莉莎的问题转译给老人。

老人的眼睛没有看向我们而是一直直视着前方,他也没有开口,只是点了点头。

“请问这里的年轻人呢?“我又问。

“都出去做工了。“老人的声音有些嘶哑,”白日里只有我和孩子。“

老人指了指不远处两个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的孩子说:“他们不久之后也要去做工了。“

“他们…上过学吗?“我又将莉莎的问题转述给老人。

老人转头看了我们一眼,他浑浊的眼珠子里看不出有什么情绪,他摇摇头,又不说话了,只是一直抽烟盯着前方。

我们向他微微鞠了一躬,背过身准备继续向山上去。

“喂!“走出没几步,老人突然向我们喊了一声。

我回头看着老人,他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道:“别往上走了,这里几乎人人都有枪,如果不想惹麻烦就快离开吧。“

“谢谢。“我再次向他鞠了一躬。

在附近继续走了走我们又遇到了几个孩子,有的是姐姐抱着年幼的弟弟,还有的像是在路边寻找着还能用的垃圾。这里的家家户户都紧闭着门,明明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却好似有一片巨大的阴云笼罩着这片地区。

站在山坡上能看到下面嘈杂喧嚣的喀布尔老城区,满眼都是密密麻麻的土黄色低矮小房子,高的混凝土建筑看起来也不过七八层。

下山时莉莎一直拿着相机记录着沿途的景象,我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一两米远的位置,没有人说话,就像融入了这里环境一样只是静静地向山下走去。

“他们中有的人可能一辈子都没走出过这个山包。“回到车上,拉好安全带后我默默说了一句。

“嗯…“莉莎低声应道,”其实来之前我也稍稍了解过一些,但没想到…会这么安静。我能想到脏乱能想到破败,但认为至少应该是喧闹嘈杂充满着烟火气的,但这里没有,太安静了,安静到让人害怕。仅仅是活着,对他们来说仿佛就已经是生活的全部。“

“但人总归是带着希望活着的。“我说,”怀着希望高兴,怀着希望痛苦,怀着希望行善行恶,如果完全失去了对生活的信念,我想他们大概宁肯自杀也不愿留在这个世界上。“

人非得生活不可,并且也渴望生活。

“谢谢你凑医生。“前视镜里莉莎的眉头渐渐舒缓。

“没必要说谢谢。“我说,”叫我友希那吧。“

她有些意外,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笑意,她将头轻轻靠在我座椅的背后,小声说道:“谢谢你,友希那。“

她不应该在这座城市,我想,她眼睛里折射出的是对生活的热情,对未来的憧憬,是蓬勃的生命力,而这个朽烂不堪的国家只有肮脏的街道、充斥着暴力和恐怖的空气、腐败的政治、还有在泥潭中挣扎的底层百姓。

离开山区之时已是饭点,我驱车带她去了一家当地餐厅,这家饭店的老板是纱夜的朋友,虽鲜少往来但至少不用担心他把我们举报给塔利班。餐厅的位置十分隐蔽,所有窗户都拉着窗帘,也不开灯,只在每张餐桌上留着一个小小座灯。莉莎对餐厅的环境感到十分新奇,我向她解释这是为了避免招人耳目,让外面看不见里面的情况。

因为纱夜的缘故老板自然是认识我的,他正要上来打招呼却发现我身边还有一个陌生人,他好奇地问我莉莎是谁,我没敢说是记者,只道是来旅游的朋友。

喀布尔本来就很少能见到外国人,一听是游客老板的热情像是一下被点燃了一般。他去国外念过书,会说英语,一直向莉莎说着内战爆发之前这里的客人是如何的多,餐厅里是多么的热闹,他指着餐厅里空荡荡的舞池说以前的女性不需要包头巾,男的女的可以一起在舞池里优雅地跳舞。莉莎双手撑着头笑着听他的描述,仿佛真的看到了一个没有战争的喀布尔。

我不常在外吃饭,于是老板一手包办了菜单,传统的喀布尔手抓饭、阿富汗包子mantu、烤肉还有酸奶,莉莎问我是怎么认识他的,我说纱夜帮他取过子弹,救过他的命。

提起纱夜,她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是有什么想说的吗?“我问

她犹豫了一下,说:“其实,之前我提到的那个介绍我来这儿朋友,是冰川医生的妹妹。“

“妹妹?“我没听纱夜提起过她有个妹妹。

“没错,其实这次来我也有顺便帮她了解一下她姐姐的近况这个目的。“她说。

“其实纱夜也没向我提起过她为什么要来这里。“我说,”当初听说这里需要人,全国只有我们两个报了名,所以就一起来了。“

“是这样吗…“她好像有些失望。

“她没有给纱夜写过信或是打过电话吗?“我问。

“她说姐姐一定不会接她的电话和看她的信。“莉莎苦笑着说道。

“那么纱夜会来这里可能多多少少和她妹妹有关吧。“我喝了口茶慢慢说道。

“也许吧。“莉莎看着我,眼睛里闪烁着希冀。

我知道她想问我为什么即使是瞒着家人也要来这里,但我不知该如何作答,于是装作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说,就这样我们相对无言地吃完了午餐。

下午在莉莎的要求下我又带她去了当地的市场,喀布尔的商业沿喀布尔河形成,干涸的河床将整座城市分为两部分,北边是新城区,住的大多是富人或政府要员,主要街道上处处都有安全部队守卫;而南边则是破败的老城区。除去一些固定门市外河的两岸、河桥上到处是摆摊的小商贩,乱而有序。

和上午去的贫民区不同,这里满是生活的气息,随着热闹起来的气氛莉莎的心情似乎也逐渐好转,她四处转着看路边的各式摊位,就像一个普通的少女在一座普通城市的集市里逛街一般,我依旧跟在她左右,不近也不远。

沿着河继续向南,能看到一个繁荣的大市场,入口贴着大大的禁止携带枪支的标识,道路两边还有各式的小吃摊、水果摊,莉莎惊讶地发现还有冰淇淋卖,我笑着说:“不管怎么样喀布尔也是个大城市。”

一路向新城区走去,道路变得开阔起来,路旁的建筑也都干净气派。路上经常能碰见放学的学生,其中不乏有小姑娘,莉莎让我问问她们能不能拍几张照片,有的害怕地直接跑开了,也有几个像是初中生的姑娘稍稍犹豫后同意了。询问她们家在何处,其中竟然有住在对面山区的,听到后莉莎开心地看着我说友希那说得果然没错,这里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看着她振奋起来的身影有些恍惚,我向她点点头,但内心却并不相信。我知道自己上午说的那些话不过是为了安慰她,我在这座城市待了太久,见过了太多本可不必发生的生离死别。上午救治的病人也许下午就会开着汽车炸弹冲向人群,隔壁病床的两人也许不久后又会用枪指着对方在战场相遇,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在给死人治病。但我不能放下手术刀,他们可以死在战场上,可以死在爆炸中,但我不能让他们死在我的手术台,这是医生的职责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天色渐暗,我们在市场里买了些带给纱夜的食物后便驱车离开,夜幕下的喀布尔与白日不同,无论是山区还是河谷腹地都亮起了各色的灯,从车窗远望,满山红黄橙蓝的光点就如同漫天斑斓的繁星,争洒星辉。

莉莎望着窗外说这里的夜景很美,我也第一次觉得这座城市漂亮——肮脏的丑陋的都被藏在夜色之中,只留下点亮黑暗的那一处处的光。

我问她明天想去哪里,她给我看了看手机上Tripadvisor的页面,里面喀布尔排名第一的景点词条下写着的是,阿富汗国家博物馆。

*波卡:罩袍,一些伊斯兰国家里女性的传统服饰。


3.

莉莎来的喀布尔的第三天,我带她去了这个国家的博物馆。

空气罕见地有些潮湿,一大片浓积云正慢慢地从边缘蚕食着城市的上空。我听着车上的广播,兴许是要下雨了,天气预报播到一半,手机突然收到了一条大使馆发来的恐袭威胁通知,警告未来36小时内城内可能会有多处爆炸。在阿富汗你经常能收到这样的消息,时真时假。

莉莎显然也收到了短信,她担忧地问我会不会出事。我说不用担心,这种预告过的最后多半都不会发生。

“友希那你们经常收到这样的警示吗?”她问。

“这里是喀布尔,枪声、爆炸声是家常便饭。”我答道,“他们最喜欢袭击政府机构和美国使馆,此外就是外国人多的地方。”

“你不害怕吗?”她对我轻描淡写的语气感到吃惊。

“怕,但习惯了。”我说。

“是这样吗,不过昨天堵车的时候友希那好像有点烦躁呢~”她把住我的座椅,将头伸过驾驶座和副驾驶中间的空隙,看着我的脸,语气也变得俏皮,像是想要捉弄我一般。

“没有人会喜欢堵车。”我镇定地说。

“虽然友希那这么说也没错…”她轻轻向后倒在乘客椅子上,“但也没有人会不害怕吧,其实从昨天到今天我一直都非常地害怕。”

我从前视镜里看着她,问:“既然这么害怕为什么还要出来呢?”

“因为好奇,对这座城市好奇,对这个国家好奇。”她顿了顿接着说到,“而且和友希那一起,我的胆子好像也变大了。”

“是吗,感觉我好像做什么坏事。”我说。

去博物馆的路上会经过达鲁拉曼宫——喀布尔的地标建筑,也见证了脚下这个国家近百年的兴衰。或许喀布尔的老人们还记得这座皇宫曾经的雄伟堂皇,但如今还剩下的,只有一片废墟。我曾去看过,宫殿几近坍塌的墙体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弹孔,听门口守卫说废墟里或许还有残存的地雷和炸药。

今日再度到访却见整座皇宫都被厚厚的防爆墙包围起来,墙上画满了政治人物的涂鸦让它显得不那么冰冷。时值春季,皇宫的欧式花园被绿色填满,远远望去可以见到宫室旁的一排排三角梅也已开满一树又一树,慢慢走近宫殿,只见宫体周围已铺满了铁丝网,断壁残垣间也搭上了脚手架,一问守卫,才知大皇宫竟然开始了修复工作。

我告诉莉莎因为大皇宫在修缮所以现在不让人靠近,她只能遗憾地在宫殿边缘拍了几张照片,等到山坡上拍完整座大皇宫的远景,她忽地开口道现在进不去也挺好的,让她多了一个下次再来的理由。

“莉莎竟然还想来这里吗?”我诧异地看着她。

“如果有了无论如何都想到某个地方的理由,那么去几次都不奇怪吧。”她笑着答道。

无论如何吗,人好像总是这样的,都有那么一两件不计后果也要去做的事,尽管这个决定可能需要用整个余生去付出代价。

“不会后悔吗?”我问她,“如果发现这其实是个错误的选项。”

“做的话可能会后悔,不做的话一定会后悔。这样的话为什么不试试呢?”她说,“友希那后悔过吗?到这种危险的国家干如此辛苦的工作。”

“没有。”我答道。

但我们终究是不同的,这里有人需要救治所以我作为医生留下来也算天经地义,而莉莎真的有什么即使搭上性命也必须要在这里才能完成的事吗?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对她其实一无所知,就像她对我一样,说到底我们相识才不过两三日。头上的天空越来越黯淡,大概是时候继续出发了,我想。

国家博物馆的位置离大皇宫不过几百米。

老博物馆已被塔利班炸毁,新馆是在原址上重建的,旧馆被破坏之时很多文物或遭损毁或流失海外,如今馆内的藏品多是其它国家捐赠和退回的。

因为是战争中的国家,馆内几乎没有游人,门口甚至有一处登记点用于记录来访参观的游客的姓名、国籍以作见证。即使如此,馆内依旧全程配备了普什图语的解说员一路带着我们了解这个国家的历史。

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波斯人、印度人、希腊人、大月氏人、突厥人、阿拉伯人等的文化都对这个国家产生过深远影响。在信德语中喀布尔的意思就是贸易中枢,几千年来这座城市一直是丝路上的重镇、东西文化的交流中心之一,也是西方征服者南下入侵印度的军事要道。馆内的展品不多,但每一件都无疑在诉说着这片土地上曾发生过的故事。

莉莎问我以前来过吗,我摇了摇头,她感到十分惊讶,问我为什么。

“博物馆去年才恢复接待游客的能力。”我说。

我告诉莉莎因为局势不稳阿富汗最好的文物一直在世界各国巡展,但高昂的保险费和展览费导致没有一个博物馆能长期收纳他们,只能巡展再巡展。我又提及塔利班对文物的倒卖和毁灭式的破坏,她显得痛心不已。

而当解说员知道我们来自日本后,他告诉我博物馆二楼近半层展出的都是日本修复的巴米扬佛像。

健陀罗艺术,是希腊文化与佛教融合的产物,而它最重要的贡献便是——佛像的创造。

阿富汗的健陀罗艺术品多以泥土雕制,制作时容易修改,但也容易遭到不可逆的破坏,即使是修复后我们眼前的佛像依旧有许多没有面部。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莉莎痛惜而不解地问。

“因为塔利班说伊斯兰教义不允许偶像崇拜。”我答道。

“所以就要将自己国家的文化和历史毁掉?”她又问。

我不知如何作答,只是隔着玻璃触摸那些冰冷的佛像,我看着其中几个修复好的佛头,看着他们的眼睛。

“莉莎喜欢艺术吗?”我突然开口问道。

“嗯?虽然以前的工作会涉及到一些艺术方面的东西,但我对它也没有什么深入研究…”她答道,“不过如果是能让人感觉美的事物,那大家都会喜欢吧。友希那为什么要问这个?”

 “莉莎之前不是问过我为什么瞒着家人也要来这儿吗?”我收回放在玻璃上的手,“我的父亲是一个考古学家,十几年前,塔利班扬言要炸毁巴米扬大佛的时候他义无反顾地从日本来到了阿富汗,说要留下更多大佛的影像和资料,然后就再也没有回去。”

莉莎看着我,没有说话,我依旧注视着玻璃柜里的展品,接着说:“那时我刚上国中,只知道父亲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国家,那里好像有什么吸引他的东西让他不远万里也要去,但我不知道是什么会比我和母亲更加重要,让他留在那里永远也不回来。”

“所以你想来这里看看吗?”莉莎柔声问。

我点了点头,说:“后来我在大学念医学系,某天学校来了一个人道主义组织做宣讲说要组织医疗队去阿富汗,我立刻就报了名。我没有你想得那么高尚,我来此的目的是为了自己。”

“但友希那不是一直都在救人吗?即使最初不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来,但从结果上看友希那这些年确实拯救了很多人的性命啊。”她的语气真诚,“那友希那理解了吗?你的父亲为什么要来。”

“我不理解。”我努力压低的声音有些颤抖,“政府腐败无能,极端分子猖獗,百姓愚昧无知,没有工业,全国种植最多的作物是鸦片。他们自己都不要的东西,留下来又有什么意义,总有一天还是会被他们毁掉。”

人的坚强和脆弱或许都超乎自己的想象,一个人咬着牙走了这么久我罕见地有些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友希那你不是也说过吗,人都是怀着希望在生活。”她握住我紧紧攥着的双手,“而且你对到阿富汗来这件事从未后悔过,不是吗?”

我抬头看她,她神色温柔坚定,灰绿的眸子里好似流淌着星河。

 “如果我说想去巴米扬,友希那愿意和我一起去吗?”她问。

展馆外乌云厚重,天空暗沉沉的,喀布尔,罕见地下起了雨。


4.

去巴米扬的事我是出发后才告诉纱夜的,若事先让她知道那么她必定会费心费力地去做攻略;若不告诉她,如果路上发生了什么事耽搁了,夜不归宿只会给她徒添一些工作之外的担忧,避免将个人感情带入工作是我们的共识。其实一起共事的几年里我们鲜有谈起过医院之外的事物,不如说我们的生活里除去为了维持正常生命体征而进行的活动外好像就只有工作,它是我们生命价值的体现。

车轮压在山路上,微微颠簸,我们驶出喀布尔的时候不过凌晨四点多,天还没亮开只有车灯的微弱光芒映照出前路上的些许模糊景象。后座上的莉莎似乎靠着座位睡着了,波卡将她整个人裹了起来,我看不见她的脸。我们就这样被包围在群山之中,和这座国家一起。、

如果有条件的话,从喀布尔到巴米扬最安全的交通方式自然是飞机,但由于是临时决定,此时所有合适的航班都早已售罄,如此便只剩下陆路一个选项。而这就意味着途中必须穿过几个塔利班控制的村庄,对外国人来说毫无疑问是十分冒险的,特别是从迈丹沙赫尔到加尔瑞兹一段,近年发生了不少绑架等恶性事件,连当地的政府官员和富商也不愿意走这条路。好在巴米扬是哈扎拉人的地盘,传说他们是成吉思汗的后代所以长着一张与东方人相似的脸,我们可以借此佯装成哈扎拉人以应对可能会发生的塔利班拦车检查。

不知过了多久,天际开始泛出锈色的薄光,山间还未融化的积雪微弱地闪烁着,驶过村庄时偶尔能看到塔利班的哨塔和背着枪风尘仆仆的人,此外还有向我们招手想要搭车的行人,但不能随意停车是这条路上的铁则,我不理会他们,只是一路向前。

莉莎在我未发觉之时醒了过来,她靠着车窗透过波卡的黑纱看窗外的群山万壑,眼中所见不知又会是怎样的风景。

“莉莎可以将波卡脱下来了。一直穿着很难受吧?”我说,“已经过了,塔利班的控制区。”

“诶?这么快吗?”她有些惊讶。

“嗯。”我答道,“顺利的话,还剩下不到一个小时的车程。”

“我睡了这么久吗?”她懊恼地说,“对不起友希那,明明是我要来的,结果自己睡着了,让你一个人开了那么久的车。”

“没关系。”我说,“是我自己要去的。而且莉莎突然决定去巴米扬也有我的原因吧…那个时候失态了,抱歉。”

“诶,友希那为什么要道歉?我也是自己想去哟,而且如果不是友希那愿意带上我,我肯定不敢一个人坐陌生司机的车到那里的。所以谢谢友希那,让我能接触到更广阔的世界,能遇到你我真幸运。”她的声音清澈甘甜像一杯蜂蜜柠檬茶。

“幸运吗,不过能无事走完这段路的确很幸运。”虽然这份幸运并非因我而起。

“如果…如果真的被塔利班拦下来发现我们是外国人会怎么样?”莉莎估计是有些后怕。

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手从驾驶座下取出了一支托卡列夫手枪,弹匣是满的,保险也已经打开,对她说:“最坏的情况下,我会先给你一枪,再给自己一枪,这应该是最快最轻松的解脱方式。”

在他们眼里外国人都是异教徒,对男性来说,唯一的区别是如果你是美国人那么你的人头值一万美金,如果是其它国籍的人那么就只值五千美金了;但对女性而言我无法想象其后将会面临些什么,是地狱或是宁肯下地狱?那种情况下,能自己决定以什么方式什么姿态去死,已是最大的体面。

莉莎显然没料到我会如此作答,她的脸上说不出是震惊还是心有余悸,声音有些颤抖道:“原来…这么危险吗?…”

“后悔了吗?嘛,虽说这几年出事的不少,但很多游客还是安全往返了。”我试图放松语气,“何况相比其他大多数外国人我还能讲普什图语,我会尽最大努力保证你的安全。”

死人都还想活过来,活人怎么能轻易去死。

“有一点吧。“莉莎诚实地说,”但不是因为怕死,老实说和友希那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心安,感觉什么都不怕了,我只是想起了我的父母,如果我真的出了什么事他们该怎么办…”

“所以为什么要来呢?“虽是之前问过的问题,可我还想再问一次,”那个专题,很重要吗?“

“啊哈哈…是很重要的工作没错,但没有到拼命也要完成的程度,最初决定要来的时候我并没有考虑太多…“她顿了顿,认真道,”不过还有一件我更确信的事——如果当时我没有选择来阿富汗,我会更加后悔。“

“为什么?“我追问道。

“抱歉,这个可以暂时保密吗?“她笑着说。

“没关系,我也没有必须知情的权利。“我说。

每个人心里都有秘密,不是谁都能去触碰。

太阳慢慢爬上山头,整片天空都染上淡淡的橙红色,周围的景象也都明朗起来,言谈间远处的山脉之中有城镇的轮廓渐渐浮上眼帘。

我们到达巴米扬时还不到早上九点。

这座点缀于帕米尔高原上河谷中的镇子出奇地安宁,街上有二三行人,道路旁的土制房屋鳞次栉比,其中不乏各式小商店和本地餐馆,身处其中只会觉得是一处寻常小镇。

虽已是四月,比起喀布尔天气依旧又干又冷,怀抱村庄的兴都库什山脉银雪皑皑一片苍茫,山脚下沿路的白杨还未冒出新芽而哈扎拉人的麦田却已经开始泛绿,高原上的天空高远开阔,一碧万顷,在清冷的晨光下湛蓝如一块青玉。

步出村庄,黄褐色的大山迎面而来,峭壁之上是七百多个人为凿出雕刻的或圆或方的洞窟,它们一起组成了世界上现存最大的佛教石窟群——巴米扬石窟。

莉莎面前名为塞尔萨尔,曾被玄奘以“金色晃曜,宝饰焕烂“形容的大佛已是千疮百孔,除还算完整的佛足外其它地方都如同崩塌的土块一般只能隐隐辩出站立着的人形,但仅仅是一个轮廓也足够想象这座世界最高立佛曾经的雄浑气势与健陀罗艺术最后的辉煌。窟中搭建有脚手架,不是为了修复,只是为了支撑已经被炸酥了的山体。东边另一座释迦佛立像沙玛玛的形容则更加悲惨,甚至连大一点的残骸都没剩下几块,天井上的珍贵壁画更是随爆炸完全消失,而塔利班用来爆破大佛的地雷、炮弹的碎片却随处可见,和我几年前来时别无二致。

石窟群中还凿有大大小小供人居住的石洞和将它们相连的甬道,佛教盛行之时有近500名来自中国和印度的佛教徒终年长居于此,高僧们就通过佛像两侧的暗洞拾级而上直达佛顶为弟子讲经。如今两座佛像虽已被毁这些洞穴和通道仍可供来者探索。

“不拍照吗?”见莉莎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我问道。

“啊!差点忘了!”她赶紧从随身携带的背包中取出相机,一边调试按动快门一边问我说,“友希那以前来过这里吧?”

“嗯。”我轻声答道。

“有什么变化吗?和过去相比?”她继续问。

“没有。”我说。

没有变好,大概也不能变得更坏。

“心呢?”她放下相机转头看向我问道。

“心?”我疑惑地看着她。

“因为友希那上一次来这里是刚到阿富汗不久吧?几年后故地重游,心境上有什么变化吗?”没等我回答她继续说道,“第一眼的时候我是不敢相信,这竟然是记入联合国名录的世界文化遗产,不仅被毁,而且现在除去对石窟的简单支撑外也没有对遗迹进行丝毫的保护,就这样任它被风雨日晒侵蚀;但我想起了一个事实,生存于此的人都快活不下去了,又有多少心力来保护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呢。”

“并非虚无缥缈。”我脱口而出,但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只能模糊道,“文化依托于人诞生,人依托于文化生活,对于这里的人来说,大佛和这些石窟群已经也是种精神寄托吧。”

巴米扬因大佛而闻名,巴米扬人也一定以为骄傲吧。

“所以友希那其实一直都能理解你的父亲吧。”莉莎笑着对我说。

我呆呆地看着她,只听她继续说道:“友希那是医生,悬壶行道是救人;友希那的父亲是考古学家,想要保存更多濒危的文化遗产对当地人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拯救呢?而且你们做了相同的决定——不去那些所有人都愿意去的地方,而选择那些急需帮助、却没有其他人愿意去的地方。*”

“但我最初可不是为了救人才来。”我自嘲道。

“如果真的只是因为父亲的事想来看看,可以像我一样申请旅游签证吧?何必把青春耗在这个一穷二白,还在战乱中的国家。” 日光融融,斑斓的光影洒在莉莎的身上,背后笼上金辉的崭绝高山的线条仿佛也柔和起来,“而且友希那也没有后悔做这个决定,因为你知道这里需要你,不是吗?”

我转头不看她,而是俯瞰山下的村庄城镇,说:“但我救不了他们,我能救一两个人的命却救不了这个国家。”

莉莎也转过身和我望着同一个方向,道:“只有他们自己能拯救这个国家,你只是个医生,力所能及之事都已经做得很好了。”

眼前所见河谷平原上的村庄被春天的浅绿和土黄的房屋所染色,在大山大景的衬托下既朴素又庄严肃穆。这个地方很美,是我在别处都从未见过的独特的美,我的心也随之开阔起来。莉莎所说的我又何尝不明白,只是那时的我太执着于结果以至于迷茫,既然从未安顿好自己的那一颗无限心而出世我又何以入世呢?

“原来如此啊。”我喃喃念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时候任自己纠结多少年也不如谁来帮你一语道破,“梦幻空华,何劳把捉。得失是非,一时放却。”

“诶?友希那在说什么?”听到我的自言自语莉莎一脸疑惑地看向我。

“鉴智禅师的偈句。”我说。 

世事都是变化无常的,由因缘所生,如若执着于某一处,就如同想抓住梦、抓住幻化、抓住空中的花朵;只有放下了心中的得失是非这些执念才能心无所住,解脱自在。

“友希那居然信佛吗?!” 她的语气里满是惊讶。

我转头看着她,微风拂来,莉莎散落在头巾的发丝被轻轻吹动,虽然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但我想一定带着笑意,道:“不是,只觉得有点道理罢了。”

“是吗。”她清澈的眸子里焕发着光彩,“所以友希那想通了吗?虽然不知道你说的那个偈句是什么意思。”

“嗯,也许。”我说,“谢谢你莉莎,如果不是你不对我说那番话我大概还会继续迷茫很长一段时间吧。”

“不用说谢谢啦。”她笑道,“我只不过是做了我想做的事。”

我看了看手表,不过十一点多,于是问道:“既然已经来了巴米扬,莉莎还有想去的地方吗?”

她眨了眨眼,嘴角微微勾起,说:“友希那有想带我去的地方吗?”

我凭崖眺望,风远天高,澄澈如洗,红日边一排飞鸟掠过,直向远方的巑岏叠嶂。

“有。”我轻声道,抬手指向对面的大山,“不过在山的那一头。”


*:原句出自主要活动在巴基斯坦与阿富汗边境地区的非政府组织和平医疗队“白沙瓦会”主页。


5.

巴米扬的街道上虽无多少行人,但路边的餐厅商店里却别有洞天。踏进饭店时刚过正午恰逢穆斯林的晌礼,里面都是男人,大部分正虔诚地做着礼拜,也有不少看见我们如同见了什么奇珍异兽一边,视线齐聚在我们身上。我轻握了一下莉莎的手示意她不要慌,然后径直去点单,备上一些烤肉、馕和一大壶酸奶就回到车上,接下来还有路要赶。

公路蜿蜒于连绵的雪山之间,不远的山坡上能看到悠闲的牛羊在漫步,而另一边则是山谷平原,褐色的大地为晴雪所洗,碧空长云浮瑰玉之色。路上看不到其它车辆,整个世界仿佛只剩我们二人和一辆狂奔的老旧汽车在白茫茫荒原上逃亡。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人烟之迹,经过一个山间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庄再继续向前翻过山头,约莫半个小时的车程便进入了一片峡谷地带,前方即是此行的终点——班达米尔国家公园,里面藏着六潭湖泊。

不似山上般寒冷,这里的雪色都已消融,红铜色的大山露出了它们光秃秃的脊背,天依旧是蓝的,比它更蓝的是宝石般的湖水。

推开车门,徐风吹来,拂起莉莎长长的红色绣饰头巾,我也轻轻抓住兜帽帽檐免得被吹落下去。

“这里是…?”日光绚烂,莉莎微微眯起眼睛。

我一边打开车的后备箱一边说:“班达米尔湖,阿富汗的圣湖,这六处都是。”

班达米尔的意思是“国王的水库”,传说中它的形成与逊尼派四大纯洁哈里发的最后一位也是什叶派唯一承认的哈里发——阿里有关,其中一汪湖泊名字的意思便是“阿里之剑”,因为局势的长期不稳定,除来朝圣的虔信者外这里游人罕至。

然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险远,这些生于兴都库什山岩山地带断层和裂缝中的石灰华堆积层上的湖泊曾被《时代》周刊评为亚洲最美之地。

后备箱里并没有什么杂物,我很轻松地找到了目标——一顶野营帐篷。

“圣湖吗…”莉莎若有所思道,“听起来总感觉是什么净化心灵的地方。”

“是吗,不过我只是觉得这里很美而已。”我将帐篷打包好说,“今天我们就在这里扎营。”

“诶?”我冷不丁的提议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今天我们来不及赶回喀布尔了,回巴米扬镇上住不如在这里露营。”我说,“放心吧,明天一早出发的话一定能赶上你的航班。”

按照日程,明天是莉莎离开阿富汗的日子。

“不是,友希那不担心安全吗?”她问。

“没事,巴米扬的主要居民哈扎拉人信什叶派,他们也是塔利班的迫害对象,所以不用担心被举报。”我答道。

虽然自然公园里偶尔有狼、狐狸等野生动物,但我腰间还有一把上好膛的手枪。

听我这么说莉莎的疑虑似乎也打消了些,我背上帐篷和野营火炉等工具,她拿着之前准备好的吃食,锁上车门,就这样我们缓缓向湖边的露营地走去。

等到了地方我才意识到一个严肃的问题——我不会搭帐篷。这顶帐篷是纱夜准备的,她做事向来想的是有备无患,所以买好了这些野外生存用品存在后备箱里以备不时之需。而我平时只关心病房和手术台上的事,其它的几乎是一概不管,现在这顶帐篷在我手上却是怎么也支不起来,我只得去叫莉莎帮忙——她正在附近寻拾柴火。

“原来友希那也有不会的事啊。”她打趣道,“就让我来给你露一手吧。”

“治病做手术用不到这个。”我看着她熟练的动作默默地说。

“因为第一次见友希那就给人一种很可靠的感觉嘛,看起来什么都会做的样子。”她说。

“怎么把我说得像天神一样。”我笑道,“不过作为外科医生,我确实很可靠。”

我不会洗衣做饭,不会写诗作画,也不会行政经商,口舌笨拙,运动神经也不过尔尔,我不会的事太多太多如果一一例举大概几天几夜也说不完,而若要谈起我擅长的东西那几个字就能说完:医术和音乐。但就是这几个字,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莉莎很快就将帐篷完美地搭了起来,布面没有一丝褶皱,防滑钉也都各在其位,她做起这些事好像得心应手。

此时火红的霞光渐渐从云下浸出,燃尽了一半的天空,一川镕金全部倾泻给了这里的山脉、峡谷、湖泊。若在岩壁上远望,湖水安宁澄静,如同镶嵌在褐色大地上的六枚蓝宝石;近岸,湖色由宝绿渐深,直至绀青,陆离的夕光落在湖面上随轻风翻出一片粼粼波光如星河烂漫。湖岸斗折蛇形,耸立有千丈削壁,岩崖差互,在湖泊南边绘出了明显的分割线与阴影。有两三个和我们一样在露营点扎营的穆斯林正在做昏礼,他们朝着圣城麦加的方向叩首跪坐,默诵祝词,极尽虔诚。

等到整理好营地,东边的圆月已经冒出了轮廓,夜色如同大海一般翻涌自天边侵蚀而来。莉莎燃起火炉,在上面烧了一壶水,我们就坐在旁边,被包裹于暖光之中。这里被莉莎收拾得井井有条,我一边将食物取出加热一边道:“莉莎好像很擅长打理这些,料理也是。”

我想起在喀布尔时她动手做的那顿晚餐,对吃了几年烤肉、抓饭的我来说如久旱逢甘霖。

“因为喜欢吧。”她捧着杯子,热腾腾的雾气让她的脸看起来有些模糊,“做料理、整理、编织之类的。”

“那莉莎为什么会想到做自由记者呢?”她说的这些和记者似乎没有没有多大联系,我有些好奇。

“其实我以前是在时尚杂志社做编辑。” 暮色降临在寂静的峡谷中,让人心生平静,天空逐渐黯淡,月光愈发清澈,“在大学里念的新闻专业,能选的职业大抵就是这些。”

“莉莎不喜欢吗?做时尚杂志的编辑?”我问。

“也不是,不如说我很喜欢。”回忆往事,她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一些,“时尚、流行这些我都很喜欢,那份工作我也干得很好,如果没有离职我现在大概已经是主编了吧。”

“那为什么要辞职?”我更加不解。

“怎么说呢,只是感觉那个世界太小了。”她望着挂在空中的那轮玉盘轻声道,“总是想到外面去看看,譬如看看眼前的美景。我来阿富汗不过四天,听到见到的却比过去十年还多。”

“是吗…”我也起身向远处看去,满月流光,似天上装着琼浆玉露的酒罐被打破了一般,美酒和圣湖之水交融在一起,只是目光接触到便要叫人醉了过去。不远处隐隐传来了里巴卜的乐声,是那边扎营的人在弹奏,有人以歌而和,风带着旋律吹到了我的耳边。歌者唱的是阿富汗的另一种官方语言——达里波斯语而非普什图语,因为闲时我也看些伊朗的音乐杂志和节目所以也能堪堪听懂,我不禁跟着低声哼唱起来,莉莎就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若非还有歌声流淌我仿佛觉得时间已经停滞。

“歌里唱了什么?”直到一曲唱到休止符,她才开口柔声问道。


我怕,我怕今后在世上再难聚首

怕今后无缘再逢挚友。

珍惜这眼前的瞬间吧,

或许片刻后我们就永远分手。*”


我轻轻念到。琴声悠扬,回荡在谷间,波光潋滟,月白风清,何年何日,或许也有好景如旧,却不知彼时之明月又会映照着何人。

莉莎似乎心有所想,沉默片刻后才开口问道:“我记得友希那说过,如果不当医生的话可能会考虑做自由音乐人对吧?” 

“嗯。”我的语气依旧是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感情。

“那友希那有没有做过什么音乐相关的工作,或是自己写过歌?”她又问。

脑海里有久远的记忆浮现。

“三年前的时候…”我想起了什么,但还没来得及组织好下一句话,便听见莉莎接着道:“我听过友希那的歌。”

我的心跳好像漏了一拍,我转头看她,她不知道注视着天空还是远方继续说道:“那个时候我入职有一段时间了,工作稳定规律,时尚杂志编辑,工作涉及的也是我喜欢的方向,按理来说我本该满足,但我一直在想着怎么改变。时尚、设计这些东西本就主观,我实际做起来的时候却因必须考虑市场需求还有杂志社的规定,而不得不去迎合大众的口味,说言不由衷的话。所以我想改变,如果是自由的撰稿人那么就能写真正自己想写的东西,而且不仅局限于以前的工作范围。但我没有勇气,当时我就要升职了,放弃一份薪水可观的工作而去做一个没有固定收入的自由媒体人,在我身边的人看来实在是一个很傻的决定,甚至连我自己也这样认为。就在我想干脆就此作罢的时候,我听到了友希那的歌。”

三年前,也是我来阿富汗的第两年,那时我和纱夜在资金和人力都极度缺乏的情况下,不舍昼夜地连轴转,一边治病救人一边和各方斡旋募资集人终于慢慢将医院带入正轨,稍得空闲之后我写了那首歌,并传到了博客上,那也是我最后一次更新博客。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听就被它吸引住了,乐理上的东西我也不懂…但友希那的歌仿佛让我置身高远的银河之中,浩瀚绮丽,然而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还被困在笼子里。第二天我就去人事办了离职,就像挣脱了束缚,一身轻松。”她说,“我喜欢上一个人的歌声,但却不知道歌声背后有什么。”


*:出自《鲁拜集》海亚姆著,张鸿年译。


6.

国家公园到喀布尔的距离很短,只有200多公里,回去的路却很长,需要近7个小时,在凌晨时分我们踏上了归途。

我在书上看到过,说“生命是由一长串的巧合组成的”。我想既然可以有这样多的巧合,那么有没有什么事是注定?比如我和莉莎在阿富汗的相遇以及这几天里发生的所有事都是巧合,而今日的分别则是注定。

她说和我搭上第一句话的时候就认出了我的声音,等到在公寓里我言及喜欢音乐的时候她便更加确信。这并不公平,她好像早就认识我,而我对她却一无所知。我能感到盘桓在自己心脏上的血管在不停鼓动,好似有万千的思绪编织成网将它络住,任其怎么跳动也无法挣脱。我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到由头,说到底下午她就要离开而我马上也要回归自己的生活,若是剪不断便只会理还乱。既然想不通,那不如不要去想,连根带叶一起埋了,免得挡了继续向前走的路。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走完了临别前的最后一程。

回到喀布尔的公寓时已是正午。纱夜趁着午休回来了一趟,一路上虽见识到美景无数但我俩看起来一定是灰头土脸,她提前准备好了简单洗漱的热水。

喀布尔的这场雨竟蒙蒙地下了几天,给原就不上不下的温度添了几丝凉意,我将手泡在热水里,一股酥麻感通过手臂传至全身,连脑子也感觉快清醒了过来。屋里橙黄色的白炽灯将窗外的阴沉趋开,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心感。

回到客厅莉莎在收拾行李,那套前日为了去巴米扬我特意为她购置的绯红色纹饰颇具波斯风情的当地传统服装就叠好了放在拉杆箱的一旁,她似乎不知道怎么处理。

我说带回去吧,就当是个纪念,这一趟来也没有买什么其它东西。她低头想了想还是将它收进了箱子,笑着对我说了句谢谢,语气里听不出其它情绪。我微微颔首回应,没再说什么。


[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但我们都不擅长告别。]


阴天日昏,乱世时促,只是简单整理一下仪表和行装,时钟的指针又快走到了出发的时刻。

医院的事不多,纱夜也一起去送行,她坐上副驾驶扣好安全带,环视一下车内,说这车开了几天后好像有了股生气。可惜马上就又要被搁到车库里闲置,有和没有也没什么区别。

7个小时的长路都如白驹过隙,一瞬而逝,从医院到机场的区区几十分钟却显得漫漫。喀布尔永远在堵车,走走停停的,我却不像往日一般感到厌烦,或许是淅淅沥沥的雨声模糊了俗世的喧嚣,如清天地心,甚至让我想要这条路能再长一些。

纱夜问莉莎到迪拜后是打算直接回日本,还是再去周边走一转。我说周遭人生地不熟的有什么好转,而且舟车劳顿,还是早些回国好。莉莎听了我俩的话有些忍俊不禁,答道因为这次收集到的大量素材都需要整理,所以准备先回国。纱夜点头说也是,毕竟是为了做报道而来的将工作完成好才是首要任务。

随后莉莎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拿出手机说要交换联系方式,我皱了皱眉表示自己一般不怎么看手机。

“平时不会打扰友希那和冰川医生的。”她说,“只是留个号码,之前不是说想要做一个公益捐款吗,到时候可能还需要联系。”

纱夜诚恳地道了句谢谢,然后将手机号报给了莉莎,而我则将手机递给她,让她给自己打了个电话。

车子终于慢吞吞地爬到了机场区域,喀布尔机场的安检十分严格所以我和纱夜并不准备继续向里走。取出行李,关上后备箱,便是最后的道别。

莉莎对纱夜说在公寓客厅茶几下面有一封信,是纱夜妹妹托她带过来的,很抱歉现在才告诉她,但请务必要看一看。纱夜脸上的情绪变得有些复杂,说不清是惊讶或是其它什么。而后她又转头看我,眼眉如明月清风,说等专题做完发表出来希望我一定要看一看,到时候她会发信息告诉我。

我点了点头,说:“好。”

她拖着箱子走向航站楼,再没回头。

风是迎面吹来的,将丝丝薄雨一并打到我的脸上,凉凉的而又有一种潮湿的感觉。等到莉莎的身影越来越模糊,纱夜拍了我一下,说:“该回去了。”

故事本该在这里结束。

我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工作宿舍两点一线,硬要说的话就是新届政府闪击收复了赫拉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在非常忙碌地在抢救伤员;而后是我和纱夜在培养当地医务人员的同时也组织了一些活动给当地民众普及公共卫生知识,这部分工作用的是莉莎为我们募集到的资金,她的行动力快得出人意料,不出两三个月便筹到了一大笔捐款。

对接好款项后我给莉莎发了条短信,只有谢谢两个字,她回了我一段讯息,带了很多可爱的颜文字表情。而她关于阿富汗的报道在杂志上刊登出来后好像引起了不小的反响,纱夜向我提到过,但我食言了,我并没有去看那篇报道,我想如果和你拉勾的人不知道你食言了是否也不算失约。

我向来不喜欢做多余的事,一篇文章既然已经刊登出来了,我看与不看都不能改变什么,既然是篇优秀的作品那么我替她感到开心便足够了;如果我看了,而里面有什么牵动过多神经的内容,就只是给自己徒增烦恼。

再就是上个月新政府宣布计划进攻坎大哈——那是塔利班的老巢。消息发布没多久喀布尔市里便发生了多次爆炸,其中一次发生在卫生部,我恰好在那里办事,爆炸的巨响险些震得我失去意识,所幸除去被碎片划出的几道皮外伤外并无大碍。

我没有想到莉莎会给我寄信,毕竟这一年多来我再未和她联系过。我想快刀斩乱麻,没料想蒲苇柔韧反将刀磕出了缺口。

纱夜手里也拿着一封信,我问是她妹妹寄给她的吗,她没有作答,只是看着窗外。日光灿灿,有几个病人在廊下晒太阳,就靠着几株叶尖开始泛出秋色的梧桐,还有些难得闲暇的医务人员在树下交谈,金风摇叶,秋影疏疏。

“我们到这里六年多了吧?”半响后纱夜终于开口道。

“六年半。”我拆开信封,轻声答道。

“原来已经这么多年了。”她仰头望着天花板道,“湊医生,你有没有想要回去看看?”

电视里播放着前线的新闻,看起来不出一个星期政府军就将彻底收复坎大哈。

“嗯。”我把信放在床头的柜子上,暖金色的阳光照在上面,我看着满院的秋色,说,“或许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微风拂过,将信吹开,唱起了信纸上的歌:


但愿有朝一日

她能平安来到;

多么幸福的时刻啊,

当她再向我道一声:‘你好!’*”


*:出自《哈菲兹抒情诗全集》哈菲兹著,邢秉顺译。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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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首先是求生欲:本文不代表笔者任何政治立场,文中虽涉及具体的国名、地名和组织名但其相关内容请务必都当作是作者瞎编的,嗯,都是编的。

那么感谢您能看到这儿。

写了不路痴的ykn,一开始是为了叙事的流畅性选择了第一人称但越写越感觉自己对人物的掌握不行且已经很多年没写过第一人称,在此先行道歉ORZ。

写的时候一度感觉自己在写流水账阿富汗游记,节奏把控上也不太对,再次土下座。

总之有很多乱七八糟的问题,如果有朋友能读到结尾本人真的感到十分荣幸。

再次感谢您能看到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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